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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读过很多的传记,它们大多是伟人的传记、名人的传记、专家的传记……这些生命展示了强劲的意志、智慧、技能、天赋、社交、家庭及思想,给了我们不同的能量。然而,这个世界更多的是平凡的普通人,ta们同样用尽自己的力气,活在阳光下,活在黑暗中。这些凡人的故事,又会给我们什么呢?

凡人故事 篇

“老来婆”(一)

被称为“老奶奶”、“老太太”、“来阿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来福英是被大家称为“老来婆”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大家一直是这样叫她。

这个泼辣、比驴还犟、热爱讲黄段子、爱凑热闹、好抬杠玩笑的“老来婆”,竟然人缘还不错。

但用她女儿的话说,她是一个“没文化,不会做饭,不爱收拾卫生”的妈妈。

而在她妈妈的心里,则永远是“小嫚”。

完美的妈妈

来福英的妈妈王俊云,是一个十里八乡闻名的美人。当年一掀红盖头,震惊全场。邻居们都说,可惜个大美人了。

来普(音),是家里的老三,正儿八经的家穷人丑,个头一般,嘴笨手拙,就是人老实、干活勤快。

子孙们至今都没想明白,王俊云怎么会嫁过去,据说她家里也不穷啊。反正因为不知道的原因,这俩人就结了婚,成了家,住在一个海边的小村里。这个小村距离老城凤城,只有八里地,被叫做“八里孙家”。

虽然是海边,但是村里下海打渔的人不多,至少来普不去。海边的地并不适合耕种,喝的水都是“懒水”,甚至发大水时,家里的院子都会被淹。他只能每天扛着锄头上山。而王俊云则展示了一个美人的罕见技能——心灵手巧。

这个包着小脚的俊媳妇,一直到死,每天头上挽的簪总是整整齐齐,大襟衣服干干净净。据说就没有她不会的:

家里虽然穷,但是四间房子打扫的整齐干净,窗上糊的窗纸、墙上糊的报纸,被褥铺盖洗的洁净、叠的整齐,院子里还养猪养鸡。

炒菜做饭根本不算事,自己做馒头、擀面条,还做面酱、晒地瓜干,手巧到连晒的鲅鱼干都流油。

绣花做针线活也是信手拈来。

谁家有喜事都少不了她,她是最忙的,做饽饽、做衣服、绣花、给新娘子开脸等等“一条龙服务”。

这些一般妇女大多都会,王俊云也就是比其他人做的更精致罢了。可是,这个不识字、裹小脚的女人,还是村里妇救会的负责人,是一个 的老地下党员。在抗日战争的年代,她的家里,是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站。这足以说明她的聪慧、人品与能力。

就这样的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最终活了五个,但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来福英。

年5月,来福英出生了,虽然她后面还会有四个弟弟,甚至最小的弟弟只比她的女儿大八岁,但她却是王俊云心尖上永远的“小嫚”。

妈妈的“小嫚”

子孙们至今没想明白的第二件事是,来福英怎么就能一丁点都不像她的妈妈呢?

长的不像、脾气不像、性格不像、心灵手巧也不像!

来福英的孙子小时候,曾经跟爷爷说过,“你去找个穿裙子的奶奶吧”。用来福英女儿的话来说,她是一个“没文化,不会做饭,不爱收拾卫生”的妈妈。

大概真的是传说中的“一个家庭里只能有一个能干的”吧。

在来福英的童年里,胶东的社会还是很传统的,而“小嫚”完全颠覆了家中男女的地位:

每天早晨,弟弟们早起烧火做饭,“小嫚”睡觉;

弟弟们吃地瓜面饽饽,“小嫚”吃白面饽饽;

弟弟们去地里干活,“小嫚”去捉蚂蚱,顺便拾草挖野菜;

弟弟们去洗衣服,“小嫚”去带着玉米饼子去海边赶海,抠海蛎子、捡海蜇,什么时候吃饱了什么时候回家,偶尔给家里带一点;

家里来了客人,“小嫚”上炕吃饭,弟弟们窝在厨房里;

可能因为物以稀为贵,也可能是妈妈就是喜欢女孩,“小嫚”的童年无比快活,虽然各种闯祸,把父母气的全身发抖,却连一个手指头都没被打过:

上书房学写字,才学到“天”,因为捺总是往上开口,自己一生气就不上学了,宁愿去给军属家推磨;

妈妈要出门,不能带着她,让她自己在家玩,一生气,就把家里好不容易攒的一坛面酱,全部抹到墙上了——让你不带我,哼!

这个气性大的“小嫚”,在以后的岁月里,还会展现出更多的“英勇”事迹。

让我们再重新看一下她成长的时间表吧!

时间·社会大事件·来福英成长纪事

年·九一八事变,日本侵略东北

年·出生·中共海阳特支创建,中共党组织在白色恐怖中发展

年·2岁·中共胶东特别委员会成立

年·4岁·卢沟桥事变,日本全面侵华;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成立

年·5岁·中共胶东区组建

年·7岁·日军进入海阳

年·8岁·国民党掀起第二次反共高潮;八路军胶东十六团进驻海阳;成立海阳县抗日民主政府

年·9岁·日伪扫荡;人民配合八路军光复海阳县城

年·11岁·日伪大规模扫荡

年·12岁·胶东地区抗日工作基本结束

年·16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年·17岁·

年·19岁·土改结束

年·23岁·社会主义改造

年·24岁,结婚离家。

从这个时间表,可以看出,来福英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青年时则是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

据她自己回忆,小的时候妈妈让她去送过情报,但是具体是哪个年份,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

“我妈把我打扮成要饭的,给我个篓子挎着,让我去***村去要吃的,走的时候用手扑搂我的头发,就把情报插进去了。我那时候小,哪里懂这些,也不知道害怕。让我去哪我就去,看我是小孩也没有管我的。去了谁家,一般都会给好吃的,我吃饱了,就回家。有的人家说你衣服破了,我给你补补,我就让她补。回去我妈就拆了。里面也是情报。”

“家里天黑了,熄灯以后,才有人敲门。经常有人来。”

送情报的“小嫚”,只是附属于妈妈的小情报员,等她再长大一点,加入儿童团了以后,可能还当过一阵团长。可是,等她变成女青年,让她当妇救会的负责人时,她坚定的拒绝了。

变成老太太的来福英,仍然很坚定的说:“他们让我当,我才不当来,抓的时候都是先抓头头,绑在凤城就被杀了。我怕死。”

怕死,是来福英很长一段时间的 信念。

曾经,她也有过机会去当兵,但最终没有去成。因为她的妈妈、大美人王俊云、地下党王俊云、支前模范王俊云死活不同意,一直哭,说着,哪怕有两个闺女也能让她去,但只有一个闺女说什么也不行。来福英本人也有点犹豫,因为她不识字,不会写信。

这是王俊云这一生, 一次没有依着女儿。

就这样,来福英继续留在家里,当“小嫚”。

“小嫚”变“老嫚”

那个时候结婚都早,但是来福英直到24岁才结婚。因为她怕死呀!

或许,她也是知道结婚嫁人的生活,不如在她自己家舒服吧。王俊云就说过:“闺女上人家家里就累了,还在家的时候就享享福吧。”犟眼子“小嫚”可能是把她妈妈的这句话记在心里了。

据来福英自己说,她有个嫂子,结婚第二天丈夫就去打仗了,然后就牺牲了,嫂子在家哭的呀可可怜了。来福英目睹了这一切,便告诉所有人:“台湾不解放,我就不结婚!”

家里给相看了一个青年,这个青年的爷爷是在铁路工作,青年本身在上海铁路局,家里大瓦房好几间,全家都看好了来福英。或许一开始,来福英也是不反对的,后来,据她自己说,男方家一直催着结婚、想早早结婚,她就不愿意了。

不愿意结婚的来福英,天天在家哭,一直哭的她妈妈心疼了,说:不想结就算了,这么个哭法还不得哭死了,我就这个一个闺女,这么不愿意就算了吧。

于是,来福英除了“怕死”,还学会了另一个技能——哭!

现在,几乎无从查证,女青年来福英在家里都做什么,或许仍然像小时候一样,每天拾草挖野菜、去海边赶海。

总之,就是不顾家。她的父亲曾经试图让她一起去地里除草,然后发现她把苗都锄了、草都留着,也就再也不用她了。

家里人管不了她,可是总有亲朋好友会帮忙规劝。她的一位嬢,对于她一直不肯结婚很着急,就想了一个办法,让大家都叫她“老嫚”。

“小嫚”变成“老嫚”,可是来福英本人一点都不在意。

根据一些事情推断,或许女青年来福英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她的姥姥家度过的。

由于王俊云是家里的长女,在来福英出生后娘家并没有其他的孩子,并且娘家的生活比较好,有几年的时间里,来福英是在“窑上”姥姥家度过的。在那里,姥姥、舅舅、姨都宠她,无法无天的到处玩变本加厉了。

在来福英结婚之前的一两年,她的姨生病了,她便在姨家里照顾。给姨看病的,是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发现这个“老嫚”干活泼辣,能挣分,就想要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孙子。

这一次,“老嫚”来福英,将会遇到了一个“双眼皮、大眼铮铮的”帅小伙。

果然!要自由呀

“当初是我老公公看好我了,看好我能干活、能挣分。”已经罹患阿尔茨海病的来福英不止一次的说道。

子孙们至今没有想明白的第三件事是,杨雨田怎么会看上来福英呢?

“我老公公说,他有个孙子当兵,长的可好了,问我愿不愿意,愿意的话就把他叫回来见见面。”

来福英还是不愿意,但是姨跟姨夫一直说,直到说得她同意看人了。

正在济南当兵的杨雨田,被他的爷爷叫回了家,看人;正在“河沟”姨家的来福英,被她的姨和姨夫摆平了,看人。

现在已经不知道杨雨田是怎么想的了,来福英是很明显的采取了消极抵抗的策略。

“俺姨让换换衣服,好看人。我就说,不换,干就干,不干拉倒。”

于是,看人那天,杨雨田看到了来福英真实的样子——正在“箩面”的她,头发上、脸上、衣服上都是面粉。

也不知道是俩人看对了眼,还是迫于压力,总之,看人之后,俩人开始通信了。

据来福英说,老杨以前给她写的信,找人读的时候就被其他人拿走了,大家总是起哄笑她,她就让人帮忙写信告诉杨雨田,不要写信的时候说些那样的话。

杨雨田这才知道,来福英真的是一个诚实的人,告诉他她不识字,是真的,不是假的。

在看完人的第二年,也就是年,俩人结婚了。婚后,杨雨田回了部队,来福英则住进了杨雨田家里。

(来福英、杨雨田结婚照)

杨雨田是家里的老大,他的下面还有六个弟弟、一个妹妹,来福英进门以后,还帮忙照看老七,这个七弟当时只有一岁。而杨雨田的上面,还有公公婆婆、老公公老婆婆。

这么一大家子人,除了老二已经结婚出去住、老三当兵,其他人都住在一起。婆婆和老婆婆都是小脚,老公公外出给人看病,家里的壮劳动力,只有公公。

老年后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来福英,见到年轻的女孩,便会问:

“你今年二十几了?婆家是哪里的?我那个家里呀,弟兄七个,就五间正房,连厢子家(平房、厢房)都没有。我那个时候就是彪(傻),放我现在,我才不干咧!”

来福英就是作为壮劳动力存在的,毕竟她也只能做出大力的活,细致活儿她都不会。宁愿去给军属家推磨,也不去书房上学的人儿嘛。

可是,没有几个月,来福英便在婆家住不下了。也是,自由散漫惯了的人,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做,在婆家的日子怎么熬呢?她发愁的大概不是要干活出力,而是没有自由吧。

从婆家翻山回娘家,有八里地,她想念娘家、想回娘家。但她想念的,是可以每天赶海、上山逛游、没人管她的娘家;想回的,是原本自由的生活。

总回娘家是不行的。于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杨雨田决定让她随军,她的公公便把她送到了济南。

自由呀!不对,应该是济南呀!也不对,哦,杨雨田呀,我来了!

骗人!说好的自由呢

公公带着 次出远门的来福英,从徐家店坐上了往西的火车,当年的绿皮火车,从海阳到济南,怎么着也得一个晚上吧。

来福英差点没吓死,坐在火车上一动也不敢动,饭不敢吃、水也不敢喝,因为吃喝了就要上厕所,而她不敢去厕所呀。

公公把她送到济南郊区的军营,就回去了。来福英便在营房里住了下来,营房里还有其他的家属,她不是 个,也不是 一个。此时,她可能回想起了小时候扭着大秧歌、唱的那首歌,那首她以后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时仍然记得的歌:

“叫俺扭来俺就扭,一扭扭到十八九,俺娘不给俺找婆家,俺就跟着那同志走~”

家属们是可以自己做饭的,可是来福英不会,不过在军营里还能饿着吗?拿着碗去食堂打饭呀。于是,家属随军了以后,杨雨田从在食堂吃饭变成了继续吃食堂的饭。

家属们要洗衣服呀,这个来福英还是会的,不过她洗不干净,直到老,她都是洗衣服只洗领子和袖口、洗裤子只洗裤裆,其他的就是揉一下,嗯,很符合“泡泡漂漂晾起来”的广告。于是,家属随军了以后,杨雨田从自己洗衣服变成了继续洗自己的衣服。

饭不用做、衣服不用洗,那就玩吧。这个来福英还是不会。其他家属说的话,她听不懂,她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营房里没人玩,出了营房就更没人玩了,她连营房都不敢出,更别说坐公交车出去了。更主要的,没有海。

来福英想家呀想家。从济南坐火车回娘家,有几百里地,她想念娘家、想回娘家。但她想念的,是可以每天赶海、上山逛游、没人管她的娘家;想回的,是原本自由的生活。

于是,来福英又开始使用她已经习得的技能——哭。

来福英开始天天哭,一直哭的杨雨田没办法,只好周末的时候带她去市里玩。

到了济南市里,为了哄她,杨雨田给她买了根香蕉,她一边吃一边说:“还赶不上地瓜好吃”。

就这样,终于熬到了年,来福英终于可以回娘家了!因为她怀孕了!

“想当年看人的时候你不知道?”

来福英回到婆家,生下了女儿云。产后第12天,她的二弟奉母命,把她接回娘家坐月子。

回了娘家的来福英,终于又活了过来。只可惜,几个月后,她不得不带着女儿又到了济南。究竟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到的,已经不得而知,但肯定的是,来福英是不想走的——毕竟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她做,连孩子也不用她照顾。

到了济南以后,女儿成为了 的难题,比洗衣做饭更大的难题:

丈夫有时外出开会,女儿便穿不上衣服,来福英不会呀,只好用被子包着,结果用被子包也不会,一抱起来便忽通一声滑掉下去了。

丈夫不在家,女儿的指甲长了,挠脸,来福英便用剪子给她剪指甲,结果一手的血,疼的女儿一直哭,杨雨田回家一看,生气地说:“看你给她剪的,你再别剪了,等我给她剪”。

来福英也不懂的带孩子,一直让女儿一个方向躺着、爱怎么躺怎么躺,小孩的骨头软,结果使得女儿的头骨和脸大小有些差。

就这样,女儿还是活了下来,小夫妻的生活在照顾女儿的忙碌中,好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也可能因为怀孕期间的来福英,反应特别强烈,甚至有危险,因此夫妻俩也比较珍惜这个新的小家庭吧。

大概是一两年以后,从建国前入伍、已经当了十年通讯兵的丈夫转业了,被安排到了济南肉联厂,做电工。随军家属来福英,继续当家属。

年,儿子春出生了,这次是在济南坐的月子,没回老家,回老家的是女儿。那时,正好是三年自然灾害,虽然肉联厂的生活也没太饿着,但把女儿送回老家,还是减轻了很多负担。

于是,来福英的弟弟们又吃不上粮食了,姐姐走了,姐姐的女儿又回来了。

直到上小学的前一年,女儿才又回到济南。这样,一家四口终于团聚了,家里开始了正常的日常生活。

(年国庆节,全家合影)

家里正常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子呢?

儿子春太调皮。

爬墙爬树到处蹿,来福英喊着找人,春在头顶的树上笑。春整天被揍,夫妻俩轮着揍,用小板凳拍。女儿从没被打过,甚至还护着弟弟“你别打弟弟,要打打我吧”,来福英又火了,“一边呆着去,不然连你一起揍。”

女儿云太乖巧。

儿子太调皮,只能送到幼儿园,女儿乖,锁在家里就行。由于妈妈实在是太笨拙,以至于女儿八岁时就能给全家织袜子。

丈夫杨雨田做细致活。

家中一切技术活,电工、木工等的,甚至是炒菜、调饺子包子馅儿等活,都是杨雨田做。

来福英呀,还是很辛苦的。

这时她已经学着做饭了,只是仍然不会用煤球,只会烧大锅;只会炖,比如猪尾巴、兔子头、羊头、鸡头等,十斤十斤的买,放在大锅里炖,吃完为止。

夫妻之间,总是少不了争吵。为了钱、为了不讲卫生。

来福英作为家属,在某个粮食部门做临时工,工资不高,并且因为笨拙,连抽屉的暗锁都不会用,因此,家中的经济便由杨雨田把持。杨雨田家里兄弟多、事也多,父母便经常寄信来要钱。两个人便开始了不断的争吵。

争吵的另一个点是,杨雨田是一个很爱干净、甚至有些洁癖的人,而来福英不拘小节,卫生对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比如,她特别喜欢穿胶鞋,并且不爱洗脚,夏天的时候特别臭,说说她吧,她还会故意捂得更臭。经常很邋遢。

于是,在某次吵架中,来福英说出了一句使用终生、且特别富含智慧的话:

“想当年看人的时候,你不知道?”

是啊,想当年看人的时候,她就是满头满脸面粉的样子,真实的邋遢,邋遢的真实呀。

在这里,也请大家注意,抬杠将是来福英的终生技能——即使到了阿尔茨海默病的中期,女儿一家三口绑在一起,仍然抬不过她一个人!

其实,来福英很努力,为了家庭出了很多力,不过她擅长的,都是出大力气的活,轻快的伙计,她都不会做。哦,由于喜欢抬杠、爱热闹,来福英更擅长的事情,是人际交往,不论对方什么身份,她都不打怵。

别了,大明湖

年,女儿从老家回到济南后,一家人开始了幸福的生活。

女儿一年后将进入厂里的子弟小学,姐弟俩都去幼儿园家里有些困难,儿子太调皮,得把他送去,乖巧的女儿就锁在家里吧。所幸的是,给女儿几个玩具她就能乖乖地自己在家里玩,而不是像来福英小时候那样,把她妈妈好不容易攒下的面酱全毁掉。

济南市肉联厂当时是山东省内比较大型的国营企业,虽然国家实行计划经济,买各种东西都需要用对应的票,但对于内部职工来说,自己厂里的东西还是有福利的,这使得一家人的伙食非常好:

厂里包括罐头、饲养、家禽、宰杀等车间,虽然叫车间,但规模跟分厂差不多。日常生产的产品种类非常丰富,有各种水果罐头、果酱,有猪、牛、羊、鸡、鸭、兔子及各种副产品等。每天换着吃,一周都能不重样。

厂里经常会有福利活动。比如罐头车间停电,厂里就把桃啊、梨啊、苹果啊拉到家属院便宜卖,来福英这时就会买一大盆,一家人当天吃不完,煮一下第二天继续吃。

家里钱不多,不能买好的肉,来福英便经常买便宜的猪尾巴、兔子头、羊头、鸡头、鸡爪等,十斤十斤的买,回家后在大锅里炖上,一家人就开始啃,吃完了还能卖骨头。最为神奇的是,这些带骨头的部位都是三分钱一斤,而吃完肉卖骨头却是五分钱一斤,一斤还赚二分。

丈夫杨雨田是电工,经常到各个车间维修线路。面对着下班以后的加班维修,车间主任过意不去,就会送点东西表达谢意。比如,装满满一网兜的罐头次品给他,让他带回去给两个孩子吃。这种罐头都是铁罐的,生产时磕碰了铁罐便不合格,但里面的肉都是好的精肉。

来福英不会炒菜,连包子饺子馅都做不了,可是不要紧啊,厂里有三个大食堂。肉联厂的食堂里,少不了油水,菠菜鸡蛋汤五分钱,棒子骨、舌根肉、隔膜肉一毛五,大部分带点肉的一毛。想吃米饭,就自己带着大米,装在写了名字的饭盒里给食堂的大师傅,师傅便一起蒸了。

当时的济南夏天也很热,家属院都是二层的小楼,据说是苏联人盖的,质量很好,可是质量再好,也抵挡不住炎热。大家都穿着大裤衩,人手一把大蒲扇。俩孩子热得受不了了,便拖着凉席到院子里睡觉。

女儿上小学了以后,来福英还是没学会扎辫子。一家人周末经常去大明湖、趵突泉玩,如果要去出去玩,她便请邻居帮忙,给女儿扎上麻花辫。看着过去的老照片,今年已经60岁的女儿回忆道:“这个蝴蝶结还不知道是让谁给绑的呢,我妈连蝴蝶结都不会。”

女儿上小学的第二年,文革开始了。孩子们不再上学,每天在门口“闹革命”。这些毛主席的红小兵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就是玩啊玩的。大人们也分了两派,但估计是肉联厂关系到吃,还没完全停产,大家还是在厂区里晃悠着上班的,白天开各种的会,有的时候晚上也要起来听《 指示》。开会的时候或者吃饭的时候,要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斗资批修》等,这种时候,来福英从来不唱,因为她不识字,不会唱。因此,她也不怎么参加这些活动。

国企的厂区里一般配套设施都很全,大人孩子在厂里就能满足几乎一切的需求。女儿云是红小兵,她自己用红头绳编了一个小小的斜挎包,里面装着毛主席语录,随时看、念、背。甚至到食堂买饭的时候,都要背一段。卖毛主席纪念章的商店,在厂外,每个人一次只能买一个,云跟小伙伴一起,排了一次又一次的队,好不容易买着了一个塑料的、喜滋滋的挂在胸前,看到“有头有脸”的人带着铁的、大的,又羡慕的很。厂里有时候还会放电影,八个样板戏。

(摄于山东师范大学)

红卫兵们已经把千佛山上的小佛砸光了,有些单位的领导被打下台了,老师们被剃了阴阳头,可是这些阻挡不了来福英一家开心幸福的生活,每两年就会大包小包的收拾东西回老家。来福英高兴是因为馋海蛎子了,孩子们高兴是因为又可以坐火车了,而丈夫杨雨田高不高兴、因为什么高兴或不高兴,似乎没有人知道。

杨雨田是一个严肃的人,说一不二,且脾气火爆。孩子们还小,说话没有分量,来福英虽然年纪不小,但同样没有分量。这个家庭,只要是丈夫决定了的事情,就几乎没有改变过。

年,文革还在继续,女儿这个红小兵也“滴溜当啷”的读到了五年级。这时,杨雨田做了一个让全家人抗拒的决定——离开济南。

当时,为了“老厂支援新厂”,需要调派一名电工到新成立不久的烟台市 肉联厂。这个厂位于烟台地区的莱阳县,而莱阳与海阳相邻。来福英的丈夫被单位相中,而丈夫想要离家近一点,也希望能调过去。

这引起了家里的轩然大波。来福英作为家属,一直在当临时工,根据政策,马上就可以转正了,她不想离开,就算是走,也得工作转成正式工以后再走。邻居们也相劝,在省城比去下面好很多,为了孩子也不能去,有人帮忙出主意,让丈夫自己一个人先过去,来福英跟两个孩子留下。

丈夫说,另一个师傅家是济南的,他的家属死活不同调,如果调过去就离婚,那只好他去,而且毕竟两个人老家都在胶东,回老家也方便。至于转正的问题,丈夫认为,党的政策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即使调过去,也会给来福英转正。

就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个邻居的话,劝服了来福英。这位邻居是山东省水利局的大学生,夫妻俩平时跟来福英一家关系特别好,他说:“老来啊,为了两个孩子,回去就回去吧,在大城市要上山下乡,去县城的话,可能用不着。”

来福英想了想,邻居有文化,还在省里工作,说的话有道理,为了孩子就同意了吧。

于是,这一年夏天,一家人到了莱阳。

面对着这个厂房已经建好,而家属院是一片连围墙都没有的平房时,来福英和两个孩子傻眼了,这就像是一个农村啊,不,这就是个农村啊。他们一点儿也不适应。可是,更让来福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一个让她悔恨终生的决定。

你好,“老来婆”

新家这里,连自来水都没有,两个孩子只能去井里挑水,把水桶扔进井里,怎么晃悠就是打不上水,孩子们只好哭着回家,抱在一起痛哭。来福英也在一旁掉眼泪,跟丈夫抱怨:“你看看,我说不过来,你非要过来,把孩子折腾的。”丈夫在一旁叹气。

过了没有多久,当来福英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在济南一起工作的同事都转正了后,她再也忍不住了,拿着介绍信去厂里找。可是,得知莱阳当地没有这个转正的政策,来福英呆了,天天在家哭,埋怨丈夫、抱怨自己的命不好。

但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慢慢的,她也只能接受了。

来福英成了烟台市 肉联厂的一名临时工,在洗衣房洗工作服;丈夫在配电室工作,也作为老师傅带徒弟;女儿和儿子每天要步行很远,去铁路小学读书,中午也不能回家吃饭,半年后,女儿开始上初中,也要步行很远,在附近村庄的一个联中。

与在济南的生活相比,刚到莱阳的日子,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当来福英还是痛苦不能转正的时候,孩子们受到的打击也很大。她的女儿在济南时学习成绩很好,一直是班里的前一二名,到了莱阳,由于每个学生都要拾粪,女儿适应不了,便无法评上三好学生,从此再也没有了学习的兴趣。

初中毕业时,来福英与丈夫都希望女儿继续读高中,但女儿死活不同意,她反感捡煤核、拾粪、收槐树叶等,不想读书了。来福英问她,你不后悔吗?女儿说不后悔。于是,女儿便进了厂里当临时工。

一家人仍然住在平房,但有了自来水了。来福英在洗衣房的工作,还是纯手工的。洗衣房里一共七八个人,都是厂里的家属,或者是附近部队的家属、附近村里的妇女。来福英由于干活泼辣,被任命为班长,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她被称呼为“老来婆”。

“老来婆”虽然在家里洗不干净衣服,但是在单位里工作的很好。

洗衣房的工人们平时在浴室里洗衣服,周日休班的时候,厂里职工在这里洗澡。

职工们的工作服,都是白色的,每个人两套,每套都有编号。下班后,各个班组的组长统一收起来,送到洗衣房,上面都会沾染大量的血迹、油渍、灰尘。来福英虽然不识字,但是数码还是认识一点,她很自豪的说过,她从来没有分错过工作服。

洗衣房的工作很辛苦。由于工作服比较脏,需要拿着刷子、蘸着碱面、在热水中使劲刷。碱水烧手,即使带着胶皮手套,手指也都被腐蚀泡烂。而且浴室的密闭性比较好,夏天热水一打开,里面湿热难耐,原本就心脏不太好的来福英,更是喘不过起来。但她从来不叫苦。

在女儿到厂里做了一年临时工后,莱阳也开始了知识青年下乡,厂里通知,家里有两个孩子的、必须下一个。“老来婆”虽然不愿意,但也只能跟女儿商量:“云儿,你是个大的,你下吧。”

厂里给每个下乡的子弟,分了一个木头箱子、八十元钱。女儿云被分到了距离肉联厂十几里以外的村子。这个村庄盛产莱阳梨,为了迎接首批知识青年,村里现盖了瓦房当“知青房”。女儿跟另一个女孩住一个屋,新的火炕,而分到果园的五个知青,只有云一个女孩,因此她实际上也没做什么重活。

即使这样,“老来婆”还是心疼的不得了。在女儿下乡的 个礼拜天,她用布袋装了桃酥、煮好的猪蹄子等,扛到肩膀上、步行去看望女儿。进了村,一看到村支书,“老来婆”就开始嚎啕大哭:“这么远,俺闺女得吃多少苦”。把村支书给吓得傻眼了,赶紧说:“大姨你快别哭了,孩子在这里挺好的。”

慢慢地,“老来婆”已经适应了县城的生活、不能转正的临时工身份,逐渐的“如鱼得水”起来。

洗衣房后来有了洗衣机,工作也就不用那么辛苦,“老来婆”在给各个车间和班组送工作服的时候,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逗留玩闹,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她甚至可以每天上班之前,先到高温肉车间去吃一顿肉。

丈夫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不苟言笑、绝不徇私,有职工去配电室想要跟他要一点电线,他都从来不答应,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他带出来的徒弟,有的之后进入了领导岗位,甚至当了厂长,但他从来没有因此得到什么“好处”。这让“老来婆”很生气,她说:

“如果我做杨雨田这么个角,我能‘嘎伙’(热络地结交)全厂。”

“老来婆”喜欢凑热闹、哪里热闹往哪里去,爱开玩笑、黄段子尤其遛,而且能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但她同时又是个没有坏心眼的人,干活泼辣,为人慷慨,时间长了,自然结交了不少人——自己厂里的、附近村庄的、附近部队的。几乎就没有她不认识的。

“来阿姨可喜欢开玩笑了。以前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沿着铁路走,来阿姨就超俺们扔石头。”

“人家结婚,她总是趴在别人屋后,偷偷听人家说什么。”

女儿下乡了一年零四个月,结束时,原本要分配到发电厂。“老来婆”去找了厂里的书记,把女儿要了回来。儿子高中毕业后也进了厂,一家人都在一起,来福英安心了。

那个时候,肉联厂的效益还是很好的,过年的时候每个人分三个猪头、十斤碎肉、十斤戕皮肉(肥肉)、十斤大排、十斤蹄子、十斤心肝。一家四口分的福利堆在一起像小山一样,“老来婆”便会借个平板车把“下货”拉回家。这时,由于分的多,再也不用因为给老家分年货不均而与丈夫吵架了。

丈夫看上了一个在他的配电室隔壁工作的小青年,跟“老来婆”和女儿说:“我看这个小青年挺好的,爱看书、爱学习,也勤快。你看行不行?”女儿说不认识这个人,他便把这个小伙儿叫到家里去让女儿看看。由于丈夫平时太孤僻,不与人交往,突然的邀请让小伙儿也纳闷,便告诉了自己的师傅,师傅说杨师傅家有个女儿,小伙儿心里便有了底。

“老来婆”的丈夫真心看好了这个小伙子,最终也定下了女儿的婚事。丈夫的这个决定,让他们夫妻俩操心过、后悔过,但同时也为自己与“老来婆”预订了一个有福的晚年。

(年女儿女婿杭州合影)

“讨债”的儿女

“老来婆”虽然对于女儿的婚事没有表态,但是她给女儿准备了比当时一般人多的嫁妆。厂里的年轻人跟她开玩笑说:“来阿姨,你多养个闺女就好了。”

第二年,也就是年,“老来婆”50岁了。这一年,女儿生下了一个女孩。医院里“啷当个脸”不高兴的时候,其他人都以为她是婆婆,看到这一幕,她的儿媳妇也暗暗撇嘴。“老来婆”也是心疼女儿,担心女儿在婆家受气。

“老来婆”的女儿亲家,相当于有六位公婆。两家人加在一起,只有她一个人不识字、没有正式工作、不是党员。这让“老来婆”多少有些不自在,幸亏亲家们几乎都在外省、几年才回来一次,只有姑姑姑父在莱阳,便也没有什么摩擦。即使是这样,她也会特意在某位亲家面前放屁,觉得对方瞧不起她而故意“膈痒”对方。但她最多也只是这个样子罢了。

家里有了外甥女,全家都围着她转,但所有人都要上班,女儿休完半年的产假也要去上班了。“老来婆”便从老家找来一个她最喜欢的、丈夫的侄女翠云,过来帮忙看孩子。其他人下了班或休班时也会帮忙。但主要还是“老来婆”与翠云看孩子,夏天大中午头,所有人都睡觉了,“老来婆”便带着孩子去家属院的桥头玩;洗尿布这种脏活,也都是她在做。厂里人看到了又跟她开玩笑:“来阿姨,你再养个闺女吧,上哪里找你这样的丈母娘。”

让人没想到的是,她的丈夫也很喜欢这个外甥女,下班后会主动照看,还用木板条给孩子做了一个时髦的、带轮子的两用儿童床;有一次孩子拉了他一身屎,有洁癖的他竟然没有生气,还帮着孩子洗了洗。

这时,厂里的各项设施已经很完善了,有了花园、有了礼堂,家属院也有了围墙。“老来婆”一家搬到了一楼,已经结婚的女儿住在隔壁二楼。在她家的院子里能看到女儿家阳台,从女儿家阳台能看到她家的院子。未来的十几年里,大家经常会听到“老来婆”喊:“云儿,回家拿馒头。”

虽然“老来婆”因为过敏,吃不了鸡鸭及蛋,但她特别热爱养鸡鸭。以前一家人住平房的时候,她在“屋山头”养了十几只,给家人吃,以至于她把一小盆鸡蛋端到刚结婚的女婿面前时,女婿都愣了,说从小到大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多鸡蛋。外甥出生了以后,虽然搬到楼房,但是在一楼,“老来婆”又继续养鸡鸭,这次的蛋几乎都被外甥女吃了,大家笑称:“老来婆,将来嫩外甥还你鸡蛋都还不起。”可惜,没有几年,厂里禁止养了,“老来婆”懊恼了很久。

过了一岁生日,外甥女被送去了厂里的幼儿园,一家人能轻松一点。又过了两年,孙子出生了,而且孙子的生日与“老来婆”同一天。她与翠云又继续看孙子,直到孙子也上了儿媳妇单位的幼儿园,这下终于可以休息一下、喘口气了。

可是随着女婿在办公室的工作越来越忙,每天应酬不断,常常烂醉如泥的被送回来,直至后来出事。“老来婆”又开始操心上火,丈夫也直后悔当初看走了眼。女婿调离之后,才慢慢缓了下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国家不再实行计划经济,肉联厂的效益已经下滑,逐渐不再有屠宰工作,洗衣房停了。闲不住的“老来婆”又找了一份在家属院门口的传达室里烧茶炉的工作。

这个工作对于“老来婆”来说,又是一个欢乐且适合的岗位,她这一辈子不怕脏、不怕累,就怕不热闹。在传达室里烧茶炉,大家每天来打开水,人来人往的多热闹呀!她还在传达室里顺便卖馒头和油条呢,时不时的跟路过的人们逗趣,惹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大姨,要个馍馍。”有个陌生的小伙子来买馒头,她一听可高兴了,拉着人家的手就说:“你是济南的吧,济南人才叫馒头是馍馍。”

有个漂亮的媳妇平时也喜欢开玩笑,来买馒头时问她:“来阿姨,今天的馒头白吗?”她笑着说:“跟你的肚皮一样白。”

厂里有个临时工小伙子问他:“阿姨,嫩到底姓什么?”“我姓来啊?”“真的啊?我还以为是你太赖皮了,人家给你起的外号呢!”

年,60岁的丈夫不顾大家的劝阻,执意退休了,但他也闲不住,除了骑自行车每天去馒头店进货,还去附近的商贸城卖过一段时间的水果。

一家人再一次进入平静的日常生活。

就在这时,还不到三十岁的儿子又出事了,他得了一种后来被称为“帕金森氏综合征”的怪病。

“老来婆”开始了照顾儿子的岁月,那饱受痛苦的二十年。

寻找

老来婆的女儿与儿子相差三岁,在她的要求下,一家四口都在烟台市 肉联厂工作,丈夫看中的女婿也是本厂的,而儿媳则是皮革厂的。

当时住房都是单位统一分的福利房,以女方单位为准。因此,儿子儿媳婚后则住在皮革厂宿舍。

女儿云的相貌几乎是捡着“老来婆”夫妻俩的劣势长的,儿子元春则遗传了优势,是一个颇为英俊、干净利索、文质彬彬的男青年。

青年元春爱好非常广泛:

热爱体育,喜欢打篮球,厂里运动会拿过短跑的冠、亚军;

热爱文艺,喜欢听歌、听广播,歌词及曲谱抄了好几大本;

热爱文学,爱看书,爱写作,90年代初曾经帮某公司写广告词被相中,获得了一套大小各异的毛绒玩具,寄来时装了满满一大箱子;

爱逗孩子,一度热衷于“坑外甥”,比如拍照时特意拍成“小疯子”,帮忙给涂色本涂色时特意把花仙子的衣服涂成红衣绿裙,不惹哭不罢休。

婚后夫妻感情很好,经常与妻子比赛骑自行车,还骑车带孩子旅游。自己家里也装饰的很有情趣,干净整洁。

年,“老来婆”生日的当天,儿子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说什么也不要,只想要个孙子。儿子说:“行,给你个孙子。”“老来婆”不相信,医院,看到了这个跟她同一天生日的大孙子时,她才相信。

高兴的“老来婆”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给了儿媳妇,说:你拿着买些好吃的,我先回去趟。然后转身就走了。医院才发现自己没钱坐车了,医院跟儿媳妇要了两元钱。回到单位后,高兴坏了的“老来婆”全厂发喜糖。

“老来婆”看大了外甥(外孙女),又看大了孙子,孩子们都去幼儿园了,她闲不住便在家属院门口的传达室看茶炉、卖馒头。

这时的“老来婆”简直心满意足, 的烦心事大概是跟儿媳妇的摩擦吧,比如,她一直喊儿媳妇“小嫚”,儿媳妇说“我没有名字啊?”,她还是不管;由于她不会用暗锁,家里的门锁都是锁头的,她要求儿媳妇必须要把锁的铭牌露在外面,不然她开锁的时候还得把钥匙翻过来。

年,丈夫执意退休后,离休工资比一般的工人高,虽然不能享受干部待遇,但一家人的生活还是挺好的。他也是个闲不住的人,跟“老来婆”一起卖馒头,还去附近的集贸城批发过水果。

又过了两年,突然儿子的手开始发抖,一开始大家都没有太在意,可是抖动的情况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医院检查,却也检查不出来。只好请了病假在家休息。

年,儿子的病情加重了,于是一家人搬回来跟“老来婆”一起住,儿媳妇工作调了过来、孙子的学校转了过来。儿子在家里还可以自理,有时甚至还能帮着热一下饭菜,只是正常的班是上不了了。请病假就只有基本工资,每个月扣除保险只剩下17元。

为了给儿子看病,家里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全家人得继续挣钱呀。儿子和儿媳去了东营的饭店打工,“老来婆”便一边卖馒头,一边照顾孙子。

8岁的孙子想爸爸妈妈,抱着爸爸曾经获奖得到的毛绒玩具们痛哭,“老来婆”看到眼睛都红了,还跟他开玩笑:“你看看鼻涕都过河了”,扭过头,眼泪花花的下来,也搂着孙子开始一起哭。

三个月后,由于打工的饭店起火,儿子儿媳回来了。于是儿子继续在家里休养,儿媳妇又去了邻县栖霞打工。一家人平时便在女儿家吃饭,女婿做饭。儿子从小挑剔,每顿饭都会淡了咸了的说,女婿从来不说话,“老来婆”会说:“快闭嘴吧,自己不做饭还挑,有本事你自己做。”才八岁多的孙子,有时候会骑着“老来婆”的三轮车,医院拿药。

很早以前,可能还是在海阳老家的时候,“老来婆”找人算过命,说是她这一辈子不会饿着、但也使唤不上丫鬟,只能活到60岁。这一年,她正好六十岁。不知道是因为儿子的病情累的,还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算命的坎,她每天躺在炕上哭,说自己 了,阎王要来接她了。

不得不说,“老来婆”的人缘真的不错,从儿子生病之后,经常有人来劝慰她、送东西等,有人看到她这个样子,便带她去了“聚会”。从此,“老来婆”寻找到了心灵的寄托,每个周末都去做礼拜、参加聚会。有时,她还会带着厚厚的《圣经》去她的三弟家传福音。她的三弟妹很吃惊的跟女儿说:“没想到你姑姑不识字吧,还能记住了,翻到哪页说的还真对。”

儿子最终被确诊为帕金森氏综合症,为了给儿子治病,“老来婆”尝试了一切她能找到的偏方,甚至请了巫婆到家里来。家里人反对也没有用,女儿问她:“你不是信耶稣吗?怎么还这么迷信?”她说:“只要能治好我儿子的病,就算是耶稣惩罚我,我也认了。”

儿子在药物的控制下,病情还是比较稳定的,虽然手抖的厉害,但还是可以自理。过年的时候,“老来婆”认为吃药不吉利,就给儿子把药停了。结果只停了一天,儿子就连运动裤的带子都解不开、裤子都提不上了。有继续吃药,半个多月以后才恢复了。

可是即使是这样,“老来婆”还是经常因为要给儿子用偏方,而停药。

不知道是被“老来婆”折腾的,还是儿子本身的病情就在加重,总之等儿媳妇从栖霞打工回来的时候,儿子已经不能自理了。儿媳妇一看这个情况,连忙跟厂里申请了一个平房,搬了出去,可是平时还要上班,病人还是得“老来婆”伺候。

“老来婆”这一生都只会烧大锅,蜂窝煤炉子、 气、电炉等都不会用。因此即使是夏天,她也仍然烧炕,把儿子在炕上烤的屁股都烂了。

照顾儿子这些年太累、太累了,“老来婆”受不了了,便哭着打儿子:“你说说你,我养你这个儿子有什么用!本来以为养儿子将来能伺候我,结果老了还得我伺候你。”

年,“老来婆”的丈夫开始腿疼,到了第二年,已经需要用拐杖了。更多的重担压在了她的身上。孙子这时候已经去读中专,学习推拿按摩,为了他的爸爸及爷爷。

“老来婆”仍然不放弃儿子的治疗,她带着丈夫和儿子回了海阳老家,结果这一次,儿子躺在炕上不会动了,彻底失能。到了年,“老来婆”的丈夫也躺在炕上不能自理了。

此时的“老来婆”已经71岁,她要同时照顾躺着的儿子和丈夫,给他们做饭、喂饭、换尿布、翻身。她已经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有力气了,有时候翻不动,她就用脚推。家里的院子晒满了尿布,有时候阴天,都没有能够替换的。

女儿已经搬了家,虽然已经“特殊工种”退了休,但还在一家服装厂打工。这个时候,她便一三五回家照顾,二四六日去打工。“老来婆”从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一个讲究的人,对她自己是这样,更何况是卧病在床的儿子和丈夫。

儿子和丈夫都是讲究的人,也爱干净。女儿给儿子做了一条裤子,为了好穿脱,便做的肥肥大大的,穿上之后,儿子说:“姐,肥了。”听的女儿心里难受极了。在家的日子里,女儿给他们洗头、梳头发、理发、刮胡子、洗脸等,这些“老来婆”顾不上;女儿隔三差五的包饺子带回来,因为她父亲爱吃饺子,而卧床后,母亲不会调馅、再也包不了了。

“老来婆”的丈夫一生要强,当兵的时候有军官给他们培训,结果他的笔记比教官讲的都好;他的身体也特别好,从来午睡的时候都不盖东西、感冒也很少得。他对女儿说:“我以前爬电线杆都是 ,没想到有一天竟然瘫在炕上。”他虽然腿不能动,但每天还是会锻炼胳膊。

丈夫在炕上躺了一年,即使是在他临终前的十几天,打了一辈子架的老两口,还在抬杠,“老来婆”不知道说了什么而被丈夫用拐棍打了。虽然是这样,丈夫临终时还是很牵挂“老来婆”,他跟女儿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对你妈。你妈以后就得靠你养了。”

在“老来婆”保证:“你放心吧,你走了以后我也不会改嫁”之后,丈夫闭上了眼睛。这一天,也是他的爷爷、他的父亲的忌日,他们也在同样的年纪、73岁离开了。

丈夫去世了,女儿回家了,儿媳妇也退休了,儿子被儿媳妇接到了他们自己的家,再也没有人可以管她了,“老来婆”终于自由了。

她想洗脸就洗,不想洗就不洗;更别说刷牙洗脚洗头洗澡了。

她想换衣服就换,不想换衣服就不换;女儿给买的衣服都包在包袱里。

每天去厂区里拾草、挖野菜、捡树枝,家里的平房都被她塞满了。

有时还会去翻垃圾箱,看看有没有可以用的破烂。

儿媳妇要照顾病人,并且也管不听;女儿家隔着远,也不能每天回来;但是女婿还在厂里上班,能经常回来看看。有时候别人告诉他或他发现“老来婆”邋里邋遢的在捡树枝时,便押着她回家,强迫洗头,不然她才不愿意。

女儿要接“老来婆”过去住,她还不愿意,现在每天她都很高兴,一点也不想去女儿家。没有办法,女儿女婿只能时常送肉、骨头回家,每个月给她足够生活的生活费,过年过节做好了菜送回家。就这样又过了四年。

在“老来婆”76岁的时候,女儿发现再不接走不行了。

忘记

“老来婆”到女儿家的 天,简直就是一个拾荒的难民——脸上全是黑灰,头发里有草,指甲盖里都是泥,手褶子里也都是黑黑的。女儿带她去理发店剪了头发、去浴室泡了澡、换了衣服,这才有一点模样。

女婿知道他爱吃海货,便每天给她做海鲜。“老来婆”像是饿了几辈子一样,头也不抬的吃,直到几天后问她还想吃什么,她说什么也不想吃了为止。

女儿在一个服装厂做案板工,每天便带着“老来婆”一起去,就像是孩子去幼儿园一样,早晨从家里走的时候,带着水、午饭、零食。当女儿干活的时候,“老来婆”就坐在门口玩,看着光景,跟大家拉呱抬杠。

那附近是一个大市场,经常有各种小贩从门口经过,“老来婆”就喊,“云儿,来卖**的了”,女儿就去给她买,或者是给她钱让她自己去买。于是,“老来婆”跟着商贩的时令,每天桃、杏、西红柿、黄瓜、西瓜等等的吃着。

看着这个馒头银发的老太太抱着西瓜、用勺子大口大口的挖着吃,人们便跟她开玩笑:“老太太,你这吃的什么?”“你吃吧!”她还会让一下。可是当她远远的看到有小孩子过来,她会立刻把吃的东西藏起来。

一天上午,她又说,“怎么闻着有股月饼味儿”,女儿哭笑不得,去给她买了一斤月饼,高兴的她一会就吃了两个。跟女儿一起工作的人说,“奶奶今天中午可吃不下饭了”,谁知道她午饭照吃不误,下午还把剩下的两个月饼吃了。

跟女儿去上班,她也挺高兴的,因为人多热闹呀。有时候工作忙,大家让她帮忙翻口袋,她翻了两个就不高兴了,说“我才不干来”,就自己跑去市场里转悠了。有时候她一句话,就能把女儿气的不行,周围的人都看的哈哈大笑,可是当大家发现,所有人抬杠都赢不了她时,真心服了。

服装厂的老板说:“大妈,你也就是没有文化,有文化的话可了不地。”

有一天,女儿正在上班,接到了她丈夫的

“妈呢?”

“在这啊,在门口玩呢!”

“你好好看看!她在我这里!被警车送过来的!”

这时,女儿才发现“老来婆”不见了,她已经因为迷路而自己去找了警察,被警察同志给送回了厂里。

警车进场把大家都吓了一条,结果看到“老来婆”从里面走了出来。

从这以后,大家才知道,“老来婆”糊涂了。

原来她得了阿尔茨海默型老年痴呆症,原来她之前出现那些到处捡垃圾的行为时便已经得病了。

以后,“老来婆”会慢慢忘记。

忘记丈夫去世、忘记儿子生病、忘记那些痛苦,以及忘记她已经老去。

返幼

“老来婆”每天像是去幼儿园一样,带着水、午饭、零食,跟着女儿去服装厂,女儿工作,她就在门口玩,招呼着女儿又来了卖好吃的小贩了。

门口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有熟悉的成年人会逗她,问她在吃什么好东西,她还会谦让一下,让对方吃。可是,当她看到有小孩子远远地过来时,总是匆忙的把食物藏起来。她悄悄告诉女儿:“大人一般的给他他也不吃,孩子给他就拿着了。”

工作的地方有人要接孩子放学,就会提前一点走,“老来婆”一看到有人收拾东西,她也连忙整理她的小包,把水杯、毛巾、剩的零食都装好,背在身上。看女儿还不走,她就在门口看着女儿“挖吼”(翻白眼)过来、“挖吼”过去。其他人就笑:“奶奶又着急了。”

回到家以后,女婿也下班回来了,就打趣她:“老太太今天早早下班了?”“恩,下班了,你也下班了?”这句问候,一直持续到“老来婆”临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老来婆”想吃的任何东西,都会 时间摆在她的眼前。渐渐的,她的气色越发好了起来,脸和手竟然比女儿的都嫩。虽然每天早晨起床洗脸的时候,就像小猫一样抹两下、应付应付。

有一天,像平常一样,女儿在工作,接到了丈夫的

“妈呢?”

“在这啊,在门口玩呢!”

“你好好看看!她在我这里!被警车送过来的!”

这时,女儿才发现“老来婆”不见了。

“老来婆”在市场里逛悠着玩时,迷路了,大概是已经找了一会儿,看到有警察在路边,便去跟警察打听路。警察看这个老太太说话颠三倒四的,察觉不对,问了她住在哪里,便开车把她送回了肉联厂。

警车开进厂区,大家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看到“老来婆”从车里出来了,便赶紧通知了她的女婿。女婿握着警察的手好一通感谢,这个时候“老来婆”的女儿还不知道她已经走丢了。

女儿女婿越想越后怕,便说以后一定得好好看着。可是“老来婆”毕竟是个大活人,有时候工作忙起来,看都看不住,明明上一秒她还在门口坐着,一转身又不见了。这样的事情,还发生了几次,不过,比起新闻及各种社交媒体的寻人,她要幸运的多:

有一天,女婿单位的同事开着车,看到路边有个老太太怎么这么像“老来婆”,便停下车问她女婿叫什么,然后就把她送回来了厂里。女婿又给女儿打电话,女儿才知道。

有一天,她自己打了一个出租车回到肉联厂,下车的时候说没有钱、是司机让她上车的,幸好有人看到了,帮她付了车钱,并送她回了家。当儿媳妇给她女儿打电话时,女儿才知道。

“老来婆”糊涂了。这下子,大家终于知道“老来婆”糊涂了。

女儿给她在口袋里装了小纸条,可是她不识字,有时候自己就扔了。女儿上班的时候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其他人也帮忙看着,这才没有走丢。

直到又发生了一次,这次真的把女儿女婿吓坏了。

女儿在家里做晚饭,让“老来婆”自己坐在门口的平台上玩,想着这个平台相当于三楼,而且正对着厨房,应该没事。没想到,就是一转头的功夫,她又不见了。女儿赶紧给丈夫打电话,丈夫已经在回家的路上,立马又折回去厂里找。女婿一路找、一路赶回厂里,结果传达室及家里都说她没回来。当时天已经快黑了,就在大家都急得不行的时候,“老来婆”自己出现了。原来她自己步行走了回来,恰好跟女婿走了个岔路。

从此以后,女儿家的大门总是锁着,进出都要用钥匙。“老来婆”糊涂了,可是她每次走丢,都知道要回肉联厂。大概也是在牵挂着儿子吧。

就在迷路走丢的同时,女儿女婿发现“老来婆”记忆力出现了问题,刚刚发生的事情有时候都记不住了。女儿不再带“老来婆”打工,而是在家陪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一点也不热闹,那就抬杠吧:

女婿下班回来,还没等着问候她,她便告状:“我中午还没吃饭呢!”把女儿女婿都愣了,女婿说:“不能吧,那是嫩闺女。”“闺女怎么了,我就是没吃饭!”

“老来婆”脾气犟、女儿脾气急,有时候她太不听话,女儿会“哈呼”(大声吓唬)她,“老来婆”便说:“你别以为我离了你不能过了,还有共产党呢!”“那你去找共产党吧!”“天黑了,明天吧!”

“老来婆”尤其抗拒洗澡,她说:“洗一次澡的钱能买好几个馒头,别洗了!”“你不洗澡,身上的好多灰,搓下来能不能浇二亩麦子?”“哪止!”

刚吃完饭,问她吃没吃饱,她站起来、用双手托着肚子晃悠两下,“还不饱,肚子还晃荡嘛”

等到年,儿子去世时,“老来婆”的糊涂已经更加严重了。看着已经过世儿子的面容,她哭了两声,然后就忘记了,问别人,这是谁死了?

“老来婆”得了阿尔茨海默型失智症,这是她的外甥(外孙女)说的。外甥(外孙女)是社工,当时在一家失智症护理院工作。

家里人这才知道,原来她当时到处捡垃圾的时候,就已经得了这种病,只是大家都不知道罢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将继续遗忘,忘记刚刚发生的、忘记昨天发生的、忘记这些年发生的,慢慢的会只记得年轻时候的事情、童年时候的事情。。。

果然,之后,逐渐的,“老来婆”忘记生病的儿子已经过世了,忘记丈夫过世了,忘记儿子生病了,终于,也不认识女儿了。

她叫女儿是妹妹,说:“妹啊,我整天住在嫩家,妹夫能愿意?”

晚上大家都在看电视,她看天色黑了,便跟女婿说:“同志,你不把我送回去?早早走吧,天黑了道上不好走。”

只要开个头,便不停的问外甥(外孙女):“你今年二十几?”

天气好的时候,女儿会用轮椅推着不能走远路的“老来婆”去河边的公园玩,去公园的路上需要半个多小时,她便一路看光景。到了公园,女儿练习空竹,她便在附近转圈走。“老来婆”又找到了新的抬杠的人,这次仍然打遍天下 手,经常用黄段子惹得人们脸通红,估计很多年轻人心里会暗暗的想,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为老不尊。

从公园回来,女儿有时候会去买菜,“老来婆”又瞪起眼来了,“这个菜多少钱?两块一斤?太贵了,不要!”“大妈,那你说多少钱?”“两毛吧!”

“老来婆”虽然一直有心脏病、动脉硬化,但是身体还是很好,高血压、糖尿病之类的都没有。胃口尤其好,女儿包了饺子,她自己一个人能吃二十多个。她也没有烦心事,每天就是吃、睡、玩。所有人看到她,都觉得活到岁不成问题。

逐渐的,“老来婆”下不了楼了,只能在家里及门口的平台玩。这时的她,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有时候会喊女儿“姨”,要回姥姥家,会认为外甥(外孙女)是她的表妹或同事。

“老来婆”出现了更多的行为障碍:

晚上不睡觉,在家里到处走、到处翻。

家里所有灯的开关,都用透明胶带封了,不然她半夜会打开所有的灯;家里所有房间的门锁也封了,不然她会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或厕所出不来,急得直哭;晚上家里不能在桌子上放吃的,不然她自己不知道饥饱会把东西都吃掉,过年那几天,茶几上摆着花生,家里人还以为进了老鼠,结果早晨一看,一地的花生皮。

有时候她会找不到厕所,晚上其他人睡了,她也找不到人问,便在客厅、餐厅、卧室等地方小便,木地板都给泡了。买了小夜灯,在她的卧室和厕所里插上,她会根据亮光而找过去。但后来,她连坐式马桶也不认识了,而是尿到脸盆里。

白天叫不醒。

早餐女儿叫她起来吃饭,她说自己头疼、 了。一开始女儿吓坏了,后来发现,那只是她不想起床。等她吃完饭再问她,她便说挺好的呀。

到处藏东西。

“老来婆”每层衣服的口袋里、裤子口袋里、腰带里、袜子里都是塞得满满的卫生纸,枕头底下、褥子底下也都是。没办法,家里的卫生纸都藏了起来。可是她身上还是很多卫生纸,什么时候被她找到的都不知道。

有一天换季,女儿给她换被子,发现褥子里面有一个烂了的西红柿,给她水果吃必须要不转眼珠的盯着她,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藏起来了。沙发底下还会有香蕉皮。

最神奇的是,家里少了一把暖瓶,女儿一家三口把家里翻了好几遍都没找到,结果有一天早晨起床,暖瓶好好的放在餐桌上。她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

一个冬天的夜晚,在“老来婆”的腿脚已经不是很利索、下楼都不太行的情况下,家里忘记锁门,她又走了。那时候,“老来婆”糊涂的已经很严重了,并且晚上不睡觉、白天叫不醒。女儿女婿晚上醒来的时候,都会去看一眼。这天晚上两点多,女婿起夜发现没人了,立马冲出去,门口的平台上也没有人,这么冷的天,难道她跑下去了?女婿吓得不行了,就在他要回家喊人一起找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声音这才发现冻得瑟瑟发抖的“老来婆”,正坐在楼上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她知道拖了脚垫坐着、还知道发出声音后灯会亮。

“老来婆”她耳不聋眼不花,自己说:“到如今,我针鼻都能看见,就是手抖搜,不然还能引针”。虽然她有严重的记忆及认知障碍,但是她一点也不傻,在人情世故上精明的很。

有时候女儿女婿小声商量点事情,她都会插嘴说上几句;

门口有任何声音,她都会立刻扭头,忙着开门;

睡觉的时候她问外甥(外孙女):“你在哪个屋睡?”“我就在旁边”“哦,那就好,我自己一个人害怕。你等着走的时候叫着我哈。”

过年的时候,女儿炸的麻花,其他人都睡了,只有外甥(外孙女)还没睡,她便跑过去聊天:“小嫚,你老家是哪里的?我老家是海阳凤城的,靠海边。等我回家给你带海蛎子吃哈。今日你家里来看你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老来婆”除了吃、抬杠,没有其他的爱好了,什么游戏也不会玩,什么手工活也不会做,连电视也只会看《西游记》。再就是念叨着,回老家、赶海。

回天家

“老来婆”在女儿家,主要是由女儿一个人照顾,女婿下班及休班后,也会帮忙。但是越来越严重的行为障碍,让也不年轻的女儿身体吃不消,尤其是晚上闹腾的睡不好觉。

年,“老来婆”的外甥(外孙女)在青岛崂山的海边找了一个农家院,想要带她过去养老,也能缓解一下女儿的压力。但是家里人觉得,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老来婆”84岁了,不敢外出。因此,没能成行,但是女儿过去了。女儿一方面心疼自己的女儿,一方面心疼自己的母亲,左右为难,便跟“老来婆”的儿媳妇商量,让她帮忙照看,等天冷了再接回女儿家。

“老来婆”又回了肉联厂,那个几乎每个人都认识她、她也认识每个人,曾经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地方。只是这时,她不认识其他人了。但是这不妨碍老邻居们聚在门口玩。

“老来婆”的孙子已经有了女儿,“老来婆”的儿媳妇便一边看孩子、一边看老人。两个“小孩”玩的还挺好。有时候也会打架,有时候亲热的不行。孩子对她的老奶奶也特别上心。

在中秋节的前一天,儿媳妇打电话给女儿,说:“姐,你挺忙的吗?还不回来?妈不太好。”女儿及外甥(外孙女)连忙回去,一看,“老来婆”身体总是往一边歪、嘴角也是,立马将她接回了自己家。

女婿估计她是感冒了,一家人照顾了一夜,第二天已经好多了。女儿便留在家里继续照顾她。此时的“老来婆”,还是能吃能睡,耳不聋眼不花,大家仍然以为她至少能活到岁。

转过了年,天气暖和了,3月底外甥(外孙女)要回崂山,一家人便商量“老来婆”怎么办。外甥认为应该带着姥姥一起去,毕竟那边空气好、适合养老,而且就在海边,能满足她回老家、赶海的愿望。女儿女婿觉得她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住长途,不敢让她挪动。而儿媳妇这边因为孙子生了二胎,不可能照看。

或许去养老院是不错的选择,在肉联厂附近有一家养老院,这样女婿及儿媳妇、孙子都能时不时的过去看看。但是,女婿不同意把“老来婆”送过去。最终,是由女婿一边上班、一边在家照顾她。

“老来婆”这些年来,一直是白天睡觉、晚上玩,因此正好有个时间差。已经退休返聘回单位的女婿,是厂里的办公室主任,有时候也能协调好工作,早一点回来。他每天拍照片和视频给妻子,让妻子知道“老来婆”当天的情况、吃了多少饭。

女儿一个月左右回来一次,看到“老来婆”的状态及丈夫对母亲的悉心照顾,都很放心。

女婿为了照顾“老来婆”,有时候会回家加班,每天换着花样做饭,给她洗脚、换衣服。当妻子问她累不累、妈妈怎么样时,他都说不累、很好、你们不用回来。因为晚上“老来婆”总是起来闹腾或者去厕所,女婿怕她出事,便跟她睡在一个床上,方便起夜照顾。

要到父亲节了,“老来婆”的外甥(外孙女)执意要回家,这时女婿才跟女儿说:“你如果回来就回不去了。前两天给妈输了输液,强了,已经回家了。”

这让女儿和外甥(外孙女)大吃一惊,为什么他从来不说,嘴怎么这么紧。等到回到家一看,“老来婆”已经是躺在床上起不了身、说不了话、睁不开眼,出的气比进的气多了。可是明明几天之前,通过视频,她还能吃能喝能说话的呀!

原来,就在一周之前,“老来婆”中风了,女婿觉得大家都很忙,便一个人都没有告诉,自己一个人承担了下来。每天都自己一个人背着“老来婆”医院输液,直到医生说,这是老年病了,回家休养吧。如果不是外甥(外孙女)执意要回家,瞒不住了,他可能还不说。而他已经累的很瘦、腰也受伤了。这个女婿,当初是“老来婆”的丈夫选的,在孝顺老人的方面,他没有选错!

女儿立刻打电话通知了“老来婆”的孙子、三弟,告诉他们“老来婆”不太好,有时间的话过来看一下吧。于是大家都来看望,可是她仍然没有反应。

第二天,“老来婆”稍微好一点了,女儿问她:“妈,你认识我?”,她眼皮活动了几下,“你知道我是你闺女?”,她的眼皮又活动了。女儿顿时哭了,母亲已经有几年不认识她了。儿媳妇也来守了一夜。

第三天上午,“老来婆”在莱阳的侄儿、侄女以及老家的一个侄儿都来了。老家的这个侄儿,是“老来婆”在侄子辈中最牵挂的人,他进门不久就开始流鼻血,听到侄儿来了,“老来婆”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手指动了动。再直到回光返照时,都没再睁眼。

这天中午,在一家人的陪伴下,“老来婆”回了她的天家。

“老来婆”回她的天家了,作为家里 的基督徒,家人们遵照她很久以前的要求,没有烧纸、没有磕头、没有哭、没有过七。也婉谢了亲朋好友及邻居、同事们的花圈等祭奠。

“老来婆”一生没有缺过吃的,小的时候享福、老的时候享福、走的时候也没有遭太多的罪,可是她的童年在战争中度过、青年在国家改革中进行、中年失去了转正的机会、老年长期照顾儿子。她算是有福之人吗?

与别人比不知道,但大家都说,她确实是她的家族里,最有福的老人了。

“老来婆”,你在你的天家,还好吗?

仅以此文,表达家人们对于“老来婆”的思念。

(此段文字,根据来福英口述及来福英三弟、四弟妹、女儿、女婿、儿媳妇、外甥女、外孙女等回忆,赵杨整理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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