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强健,男,生于年,湖南宁乡人。文学学士,湘潭市作家协会会员,湘潭市骨干教师,正高级语文教师,现任教于韶山市实验中学。作品散见于《君子莲》《湘潭日报》《散文诗》等报刊。曾主编实验中学学生文学作品集《杜鹃花开》《满天星》。年诗歌散文随笔集《诗意的魅影》由中国诗词楹联出版社出版,同年参与编写中小学语文教材《古诗文学堂》已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
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周强健
一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群可爱的孩子,那一群诗性的精灵,那一群骄傲的云雀。
我相信,他们已如同通灵的卵石,沉淀在我生命的河床;又如同衔玉的天使,纷舞在我生命的星空。我知道,我蝼蚁般的生命因为有了他们从而具有了某些意义、某种价值,从而不至于寂寞、荒诞、虚无。
相对于庞大无边的有物和无物之阵,我深知一个卑微的中学教师的生命如同蝼蚁、如同尘埃,既没有拜伦冲决一切罗网的气概与“不自由,毋宁死”的血性,也没有十二月党人毅然踏上风雪迷茫的萨哈林岛与弗拉基米尔路的果敢与决绝,我的呐喊、我的无谓的反抗、我的寂寞的文字只会很快地归于寂灭,我只能苟且地在可怜的夹缝中讨一份可怜的生活,像余华的《活着》中的福贵那样活着。然而,入骨的沉哀,时常不可遏止地袭来,歌台舞榭销蚀不了,美酒浊酒冰释不了。纵有堂吉诃德挑战大风车的勇气,却从没奢望能在沉沉铁幕和重重黑幕上钻一个透气孔以免窒息、开一扇天窗放阳光进来。
在因循、因袭的视野里,我不是一个好老师,也不屑做一个好老师。我甚至愤激地想:教育作为政治的婢女地位如果不能改变,学术作为统治思想的帮闲的尴尬处境如果得不到根本改观,教师如果不能走出功利主义的磁场没有必要的乌托邦情怀和批判精神,或者只是懵懂地陶醉在“春蚕”“蜡烛”之类的虚假的光环之下,你越忘我、越努力、越执着也就越是戕害了学生,甚至是荼毒学生。上帝说要有光,争奈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旦被光明灼疼还会集体无意识地拒绝光明?
可是,只要面对那一群可爱孩子,只要聆听那一群诗性的精灵的绝叫,只要凝视那一群骄傲的云雀的不羁的飞翔,我心上的坚冰就会溶解成迢迢不断的春水,我心头的死灰就会燃起荧荧不息的光焰,我心里的绝望就会化成冉冉不灭的曙色。孩子们点燃了我的生命,我也要是燃灯者,用我微弱的生命之光给孩子们点上一盏油灯,给他们以微暖与微光。
二
囿于环境、视野、学养和思想境界,26年的语文教学生涯,委实没有多少值得圈点值得傲人的东西,如同一部冗长无聊波澜不惊的流水账,唯一可能被学生记得、让学生受点裨益的或许只有我坚持了12年的课前五分钟“每日一诗”吧。
“在当今社会,诗歌的功能是什么?”有中国读者问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
“这个问题是不可以问的,正如无法问太阳、空气和爱的作用,诗歌是人类存在最重要的证明之一。”阿多尼斯回答,“真正让人成为人的,恰恰是人的梦,梦才构成了人真正的现实。”
阿多尼斯说得多精辟啊,诗是灵魂的圣水,是生命的绝唱,是艺术之巅上的艺术。可是我们的正值诗意年龄的学生并不热爱诗歌,正应在诗歌的世界里享受浪漫和激情的孩子也不再有诗意的情怀。这是一个摒弃缪斯的时代,这是一个夜莺喑哑的时代,缪斯祭坛上的香火只有一绺青烟在断断续续的袅绕,爱诗、读诗、写诗、懂诗的人成为了最孤独也最落寞的群落,如生活在原始部落的野人,远古的温情与诗意早已经被功利和世俗的阴霾驱散一空,扫荡一空。我之所以选择诗歌而不是其他当作滋补学生的心灵鸡汤,正式基于这种认识、这种忧虑。上帝希望地上要有光,这或许可以算一道微弱的光吧。
年,我竞聘考进韶山市实验中学,告别了工作了14年的杨林乡中学。在乡下,想读书的不多;在这里,不想读书的不多。这里的学生大都参加了全市的选拔考试,素质相对较高。但是,每当看到那些刚从各乡镇小学考来的学生的头几次作文,我仍然感慨万千:无论什么命题,绝大多数学生无话可写,也写不出什么好话,仿佛一片荒芜的草地,难得发现几朵清新别致的野花,偶尔几篇好点的又难免为文而造情,仿佛漂亮而没有自然芬芳的塑料花。
我深知:造成这种堪叹、堪忧的作文现状的根源在于应试教育、在于我们的考试制度。从小学到现在,我之所以还能够写得出几句像样的话,应该归功于从小就爱读书,爱买书,爱藏书。张潮说: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我说:设若我的生命里没有了书,或许就是那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吧。可我们的学生呢,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特别是到期末考试的前一个月,每天放学每科都有一张或两张试卷,做完了家长才签字,做不完还要被惩罚。图书室是有的,但往往是“门虽设而常关”,即使开放过几次,我们可怜的孩子哪有自由阅读的时间和空间呢,书里的世界再美再迷人如沙弥思念的老虎,也只能是在水一方的伊人,“梦里彩云恒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黄景仁)。没有童心的自由舒展,没有天性的恣意飞翔,没有个人情趣的自然养成,怎么能指望他们我手写我口、我口表我心?从踏进校门的那一天起,你就只能做程序化、格式化的范,而不能做特立独行、卓尔不群的范儿。
每个生命都是独特的宇宙,每个生命也都有独特的阅历,写作是生命的一种绽放,就是表现这种独特性。因此,我们的作文教学根本就在于引导孩子们贴近生活,深入生活,发现生命的独特性,发现每一个生灵各自的色彩、音响与芬芳。或者在作文教学中着力于唤醒他们沉睡的写作冲动并使之进入愤悱状态,激活他们已有的生命体验和生活阅历,实现生活有限而创意无限。可是我们听到的作文课,包括一些名师的作文课,几乎无一例外都停留在写作技巧的层面,与生命无关,与生活无涉。技巧的训练自然是有效的,然而也很有限。苏轼说他的文章如万斛流泉,不择地而出,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哪有什么定法呢?
全封闭的、与世隔绝的象牙塔里的生活、阅历、见识终归有限,如杯底的水,经不了几番晃荡,螺蛳壳里做道场,能有多大场面呢?明乎此,鄙意以为:注重积累、强化积累就成了作文教学的不二法门。
最初开始“每日一诗”应该是在年,那会我教杨林乡中学的C80,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坚持不到一个学期便难以为继。年起,我重新发起“每日一诗”活动。先一天让学生自找或本人推荐短小精美的古(诗词曲联)今中外经典诗歌,上课前写在黑板上(教室有多媒体后输入电脑),每节课前5分钟学生查资料讲述简析(按座次轮流全员参与),教师作必要的补充、鉴赏(有时一首诗可以讲一节课),并要求学生逐日、逐周、逐月、逐学期、逐学年背诵。每学期、每学年举行一次较大规模(已讲的所有篇目)背诵比赛,也须全员参与,比赛分五轮进行:分组抽签选背、接力背诵(一人一句)、名句接龙、讲述诗歌典故或故事,吃“点菜”(单独上台让其他同学随意指定背诵篇目,有时本人也接受孩子们的“点菜”),表现出色者奖一本诗集,三年下来这些诗集足以营造成一个极有特色的班级图书角。
这样,临近毕业季,优秀的学生能流畅地背诵四、五百首之多,大部分能背一,二百首,少的也能背几十首。自然也有背不了几首的,他们的兴趣不在读书,我们怎能要求孩子们一一就范呢?。
“每日一诗”的好处显而易见。没话找话的孩子有话写了,语言满是陈词滥调的表达有些别致了,比较出色的已经出现了“虽一日千里无难”的气象,只会剪塑料花的已经能够发出各自的生命的芬芳。临近毕业,那些会写的不必说了,就是那些平时作文不怎么好的也能在不经意间来几篇你绝难忘怀的“杰作”。他们说以前老师你讲了我也不懂的诗歌,现在似乎全明白了。初一看他们的作文觉得难受,初三看他们的作文已经是一种享受。我知道:这是诗神在眷顾他们了,这是沉睡的种子在呼唤春天了,这是诗意的魅影已经君临他们心灵的天空。我曾不无得意地给C27的学生写道:
左调凉腔已惯操,不阿世俗不乘潮。
红烛春蚕云我懒,五百诗词付尔曹。
我有时痴痴地想:当孩子们走向高中、走向大学、走向社会,有了这四、五百首生命的、经典的华彩乐章做灵魂的底色,再伧俗也俗不到哪里去吧。就是在广大的教师群体中,自信能背诵三、五百首经典诗歌的又有几人呢?
三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可爱的孩子,这些诗性的精灵,这些骄傲的云雀。
最初读到这两首小诗我是惊叹了一声的:
童趣
拖鞋套脚响呱嗒,髻上斜插塑料花。
瓦作碟来沙作饭,门前树下过家家。
赠雨
悄临尘世玉裙飘,身影婀娜舞步娇。
滴滴轻揉苍叶醉,问伊是否梦芭蕉。
《童趣》二十八字,真是天机云锦,一片天籁;《赠雨》中的“玉裙”、“梦芭蕉”等语不仅可见作者对古典文学的习染之深,造语亦可谓空灵之至,足堪玩味!平淡质朴的诗多从绮丽华美中来,豆蔻华龄也正是鲜花着锦的季节,可她的诗仿佛一起步就有了“天然去雕饰”的清水芙蓉般美,这是多么高的起点啊!即便在庞大的语文教师群体中又有几人能将旧体诗写得如此轻灵俊逸,举重若轻?诗的作者毛锦旖,原C13弟子,现在北大读文学硕士。谁都难以想象,这是她初二(14岁)的时候写的。在言情、奇幻、穿越和漫画成为阅读主旋律的校园,在昔日的诗歌王子沦落在功利化的风尘中的快餐文化、娱乐(愚乐)文化时代,毛锦旖这个名字在我们韶山中学生群体中绝对是一个灿烂的存在。我曾在她们班做过一个现场测验:有天阅读课(学校没开阅读课,我将每周有2节语文课的那天的第二节改成阅读或文学欣赏课),我打算讲一下语文辅助读物上曹植的《白马篇》,突然灵机一动,我说:看谁能在短的时间能流利背出《白马篇》,前三名每人奖一个“饼子”(湘乡话“本子”与“饼子”读音不分),现在开始计时。七分钟不到,她便把这首28句字的五言古体翩然成诵,第二名11分钟,第三名15分钟,惹得众人侧目,一片嘘声。据我抽查了解,除了教材上要求背诵的篇目之外,初中毕业时她至少能背诵首以上的中外诗歌,《古文观止》也能背好多篇。
有个叫刘敏的,母亲是苗民,在湘西生活过一段时间,是一个我行我素、不大在意别人议论的孩子。大冷天踏一双塑料拖鞋,天热了有时会穿双棉鞋,服色陈旧且不很洁净,人称“犀利哥”或“敏神”。上课极爱举手发表高论,但每说每错,离题万里,屡屡遭人白眼,甚至讥笑。课堂上我以极大的耐心听他说话,但往往不知所云。但此君做什么都很投入。有天他在我办公室看到一本行书钢笔字帖,就跟我要了去。有空没空便看见他在练字,有时还弄几下毛笔,教室吵翻了天也充耳不闻,惊雷不能动,棒喝不能醒。不到一个学期,他那字还居然练成了,C27没有人的字能比他的漂亮。初二下期诗歌背诵,他口吐狂言:两年四学期多诗词曲联随大家“点菜”。众人哄笑,此君信步上台,不急不慢道:大家随意点,背不出什么罚都认。有人故意刁难他,点了十多首比较长的,如杜子美的《饮中八仙歌》和元好问的《摸鱼儿》(问世间情为何物),他都倒背如流,众人心服口服,从此刮目相待。不仅如此,到最后一个学期他能把每篇作文写一千或几千字,且不乏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感悟,此前的他应考作文连字数要求都达不到的。
C30有个肖杰,黑黑的,矮矮的,牙齿却白得很有光泽,常常有意无意咧嘴而笑,似乎在秀他那一嘴白牙。他不怎么爱读书,语文成绩也很一般。初三上学期吧,我将“每日一诗”改为“每日一联”。有次轮到他主持课前五分钟,他预先将对联写在黑板上,那是纪晓岚智对老太监的一副名联:
小翰林,穿冬衣,执夏扇,一部春秋曾读否?
老总管,来北地,操南腔,那个还在么?
黑板上下联空着两个字。我走进教室一看黑板,忍不住“扑哧”一笑,知道今天的课堂又有别样的精彩了。“上课”“起立”之后,肖杰走上讲台,讲述了一番这个对联故事,然后博一本正经地问:同学们知道下联缺了两个什么字么?大多数人摇头。并不潇洒的肖杰从容一个潇洒的转身,用他并不潇洒的字体在空白处写上两个字:东西。片刻宁静之后,全场爆笑,全班为之绝倒,多数女生低头窃笑不止。课堂泛起一圈圈唯美且动人的波澜,很久才归于平静。此后不久,一日课间他呈我一联:
萝卜向望田野;
毛浪心仪伟波。
他问我还行不?我连连点头,眼里心里满是惊奇和赞许。古人说的“意新语工”,或许就是这情形吧。意、境俱佳,对仗工整,朴素清新,一个“毛”(湖南人将“小”俗称“毛”,比如“毛毛雨”)字更是下得尖新别致。读者尤其不可不知:联语还是以班上六名同学的名字连缀而成,他们是——卢博、向望、田也、毛浪、成心怡、胡伟波。
C30向望是一个喜欢塞尚的女孩。有次在网上与她聊写作,我说:任何伟大的艺术都是唯心的——即唯心灵唯意志唯个性的。她说:赞同。我说:比如梵高的向日葵,哪个园子里有呢?那是他的激情在奔突、在搏杀、在痛苦地燃烧。她说:那和塞尚的苹果放在一起。塞尚曾说:以一枚苹果,我就能震慑全巴黎。塞尚的苹果一直在向我们描述阳光的芬芳,向望的文字也一直在向我们散发苹果的芬芳(只是不为人知罢了)。她的文字有一种越鸟巢南般的心理流向,即流向生活,流向琐碎,即使在玄妙的、烟水迷茫的想象世界也不会忘记给它安排一个世俗的场景或楔入一些生活的细节,她说,日常生活更耐人寻味,正如塞尚的苹果。
我电脑里保存着她初中的六篇作品,《梦圆·梦远》是她初三上期写的一篇很耐读的小说——一次例行作文。讲评那天有两个头儿听课,不晓得他们听明白没有,读完时,我反正觉得有一道美的闪电把我怔在当场。
《梦圆?梦远》给我们描绘了一个人类的绮梦:黑人小姑娘特蕾莎是个混血儿,她是三角贸易时被贩卖到纽约后来被林肯解放的黑奴的后代。因为代代相传特别是爷爷的辛酸叙述,她特别渴望回到她心灵的故乡埃及,去寻找生命和心灵的根。为了让特蕾莎排遣浓重的乡愁,作者在恰当的位置疏密有致地安排三个生活化的细节或悬念:1、特蕾莎在乡间小路意外捡到一张纽约飞埃及的机票。2、机票背面写着:送给你,拾到票的人。3、机票是父母特意放在特蕾莎放学路上的。特蕾莎乘机回到埃及,看到了尼罗河、看到了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她在金字塔底“捧起一抔黄沙”,莫名地激动,莫名地流泪。母亲的呼唤将她带回残酷的现实——摆着咖啡和吊兰的客厅。从此,特蕾莎立志成为美国总统,为了为了守护那片美丽的土地,为了萦绕在她心头也萦绕在人类梦里的永远的乡愁。字不到的小说,尺幅生波,一波三折,着手成春。小说最扣人心弦的是这样极富生活质感的句子,正如塞尚的苹果发散出来芳香:
“特雷莎此刻是如此忐忑,她终于明白中文老师教他们的‘近乡情更怯’是什么意思了。”
“尼罗河此刻静躺在这片土地的怀中,依然这般沧桑,但又婉约。”
“特雷莎奔向金字塔,奔向爷爷含泪诉说多遍,惦念已久的传奇。”
“没错,这是块美丽的土地,但她太脆弱了,这里有太多的动荡与不安。”
……
真难以置信,一个15岁的女孩居然能把对人类苦难痛彻心肺的悲悯写得如此世俗、如此琐碎却不失风致,这是何等出俗的笔墨趣味啊。她即将参加高考,愿她的苹果也能发出太阳的芬芳,能震慑她心中的巴黎。
不谦虚地说,学生选的诗词曲联,我绝大多数是了解的、熟悉的,是能够背诵的,很多篇章还有自己的认识和体会。三年相识相知,孩子似乎也号准了我的脉、摸清了我的脾性。我的口头禅是“凡是爱读书的就没有不喜欢这首诗(词曲联)的”,不晓得有好多次,我“凡是”两字还没出口,孩子们一脸坏笑地把后面的话齐刷刷地替我字正腔圆地念出来了,念毕,他们大笑,我亦大笑,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会心不远”吧。他们“精心”选的“每日一诗”有时就为引出我唾沫横飞的讲述,每当我不无自得地讲完,他们往往会恶心我:讲得这么差劲,真是抛“玉”引“砖”啊。有次,一个孩子选的对联是易顺鼎(一说罗瘿公)代小凤仙挽蔡锷将军的那副名联: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因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燕支,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于是我大讲特讲这一段现代史上的英雄美人的佳话与传奇,并穿插进其它相关的联语和传说,下课铃响,我言犹未尽,孩子们也意犹未尽,课时计划只好顺延。
然而,这天C30学生庞铮选讲的“每日一诗”是北岛的《橘子熟了》(这首诗现已谱成曲,被新疆女歌手高樱唱红),我却生疏得很。不仅没读过,而且初读也不甚了了。但不久就恍然大悟——这是一首带着淡淡忧伤的情诗,仿佛是从塞尚的苹果那里触发的灵感。可我不急着自己讲,而是让学生自己去解读,去讨论。诸生见解卓异,议论风生,诗的意蕴、诗的美感在争辩中逐渐清晰、逐渐明朗,要是当时将那口舌纵横机锋百出的情境刻录了下来,那无疑是极具历史意义的教育细节(语文老师尤其应有收集这些细节的意识)。五、六名弟子交锋未毕,竟然已快到下课时间,而我的课时计划只能搁浅。我心里真的很激动,竟然流出了喜悦的泪水。我很喜欢课堂上这种未曾预约的景致。那是一群多么可爱的诗性的精灵啊!最后一节语文课,我把写给他们的那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很认真地抄在黑板上,我们一起轻轻地读着,诵着,凝视着,眼角噙满泪花:
布谷声寥,芭蕉叶大,柳枝摇曳心头。想课堂谐谑,课后胡诌。记否萧郎妙语,萝卜也,向望田畴?橘红了,那番神侃,亮我双眸。
何愁,穷通毁誉?伴梅馨竹逸,菊淡兰幽。似水涯云际,率意沙鸥。拟共风流尼父,偕诸子,歌咏芳洲。从今后,千山明月,一叶扁舟(本人网名扁舟夜雪)。
C46弟子龙星宇,妙谙文字的魅力,常能在文字的丛林中感悟丛林之外的风致。教余光中的《乡愁》,我诵到“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时止不住心头哽咽,她眼圈也红红的。中考前一个月,我在她们班将“每日一诗”改成“每日一歌”,每节课前给他们听一首经典歌曲。有次播放《葬花吟》,我不记得听过、唱过好多回了,但每听一次、每唱一次仍不免心生悲哽,听完她竟然也泪光闪闪。去年元旦学校诗文朗诵比赛,多数班级选的不外爱国或颂歌之类,我特地从他们班的“每日一诗”中挑出《行行重行行》《定风波》(苏轼)《临江仙》(陈与义)《见或不见》(仓央嘉措)《神女峰》《一棵开花的树》等六首古今绝唱,挑选六名学生每人一首联诵,并给每首诗配上字之内的简介或评析。朗诵的效果不言而喻。她自选的是席慕容《一棵开花的树》,甫诵毕,已是梨花带雨,清泪盈盈,回报这倾情诵读的是千多人发自内心的持久掌声。六人中,还有一个谭瑞琪,将古诗十九首中的那首《行行重行行》也演绎得眼泪婆娑。另外四人是周赛兰、杨晴、郭风尘和周密,他们的朗诵也把我带入文字的丛林深处,萦绕耳际的满是如叮咚环佩的鸟语泉声。能被文字拨动的心,一定是自由的如出岫的云,一定深邃的如澄碧的星空,一定是斑斓的如山野之花。我把写给她的一首诗贴在我的微博上:
妙谛每从文字悟,灵思不羡白云飞。
小诗一阕才吟毕,泪共花儿落满衣。
……
四
博尔赫斯说:诗是人永远的需要。只有当诗性的光芒成为了人们内心的渴求,撒布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的民族才会拥有深厚的人文底蕴,才能诗意地栖居在这个星球上。我深知自己慧根太浅,资质平庸,也无法像普罗米修斯给我的学生盗来天火,我能做的也许就是那一点夏夜的萤火吧,若能给孩子们带来一星斑斓、一缕诗意的微光,我孱弱的、蝼蚁般的生命便具有了某些意义、某种价值,从而不至于寂寞、荒诞、虚无。
每当想起那一群可爱的孩子,那一群诗性的精灵,那一群骄傲的云雀,我就会动情地想起梁启超赠弟子徐志摩那副集句联所描绘的迷人意境: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韶山文艺》组织机构
主管单位:韶山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办单位:韶山市作家协会
协办单位:韶山市诗词楹联学会、韶山市书法美术家协会、韶山市摄影家协会
主编:盛理文
编委:盛理文、彭佳红、周兰芳、苏新河、周强健、张令、周文慧、沈慧琳
执行编辑:周文慧、沈慧琳